《红河之月》讲述“无声的人民”的故事
1943年2月,正是哀牢山的初春。 这一年,有很多大事可表。世界大战还在继续,而中国也在艰难地抗日。新平这一年,并无大事。如果不是有邢公畹这个人,我们今天也许不会提起这个地方。 邢公畹,一个语言学家,2月16号他被委派去新平的漠沙镇调查。他的工作,是外行人倍感枯燥的语言研究。若干年后,邢公畹把这次调查所得写成了《江河上游傣雅语》。傣雅,今天叫花腰傣。 邢公畹的学术,这里暂且不表,单说一事,那就是他在新平的见闻。这个见闻,被他用极其生动的文字记录在《红河之月》中。 在书中,邢公畹讲述的这些故事,是旧时代的缩影,是一部反面的教材,读后会让我们更加珍惜眼前。 兵油子和拉壮丁 进入新平,邢公畹遭遇到的第一个故事,就跟拉壮丁有关。 晚上,邢公畹一行6人,来到了一个让他回想起江南的村子。这是雨后,正好“月亮的清光如银灰色的魔法网,慢慢的洒开,一切山,一切水都在栖霞悄悄安息”。这里不仅有江南的景,还有“像故乡一样的善良和平的人民”。 这个村子有一个老人的出现非常应景。两年前火把节的晚上,这里来了一群兵,架起机关枪围住了村子,他们是来拉壮丁。这次护送邢公畹的两个士兵中,就有一个曾经参与此事(文中叫“三角脸”,他对这事很得意)。拉去的壮丁,就有这位老人的儿子。自从儿子走后,他天天在村子点起一个灯笼,盼着照亮儿子的归路。 得知邢公畹等人来自“省上”,老人就让他捎个信给儿子,让他回来。但这点微薄的希望,被兵油子三角脸打碎了。“你死掉这条心吧!一个做壮丁,还有活的吗?”这位当兵的,说得居然很高兴。 邢公畹说,听到这个话,那位盼儿归的老人,“呆住了,撒开双手,扬着头,像一尊塑像”。 后面的故事,比较出乎意外。这位绝望的老人,半夜把三角脸骗出去,说他有100块钱,让三角脸跟他去取。路上,他准备杀了三角脸,双方缠斗之后,老人被推下悬崖。 拉壮丁的苦难,是民国历史比较黑暗的一页,邢公畹所讲述的,应当并不是某一民族,某一地区的不幸,而是整个中国的不幸。 王乡长和某委员 邢公畹到新平不久,就感染了疟疾,为治病,他被人送到了漠沙镇轩和街上的传教士家里。这里有一个教堂,也有教会小学,现任传教士是从德国来的犹太人。传教士也做医生,当地人有治不了的病,会去找他。 邢公畹在这里,收获了不少故事(他在文中自称为“故事采集者”),其中一个是传教士的夫人讲述的。 在距离教堂20里外有一个白牛寨,里面住了一个王乡长。此人常常带着五六个人来教堂“清乡”。每次来,按惯例,都要给他40块“花钱”(一块花钱,等于两块价值半元的银币)。但上星期,他来时,提出了新的要求,说要把乡公所搬到传教士的家里去,让传教士一家搬走。这让传教士十分不安,于是又去送钱,送礼。王乡长则说,这是国家的事,很不好办,希望传教士一家给他“面子”。又说,他的第二妻子,很希望来这里住。这位王乡长,10年前还是教会小学的学生。 传教士的夫人讲这个事的时候,很沮丧:“我几乎要说这里没有上帝,也没有法律。” 除了王乡长这样的人物,在1943年2、3月份,这个地图上不知名的地方,从外面来了一位卫生委员。这是一位“白白净净的年轻西装”男,头发打了发油,烫成波浪形,打着领带,骑马而来。此人在这个地方,也掀起了一个小的波澜。 卫生委员在这里除了卖药(比传教士贵两三倍),也号召傣族人搞环境卫生。他要求各个寨子清除所有粪便,并规定,如果发现未清理的粪便,要重罚,罚金是10块“花钱”。 这个规定,寨子难以完成。有一次邢公畹去寨子找一位经常给他讲故事的白大爹,去到那里,见到了这个寨子的保长,因为不能完成任务,被这位卫生委员捆起来打了一顿,并要求他筹钱来交罚款。这事引起了村民的愤怒。村民说要去乡公所评理去,问他可是土匪? 后面的情节是,村民把这位卫生委员也吊起来打了一顿。这事不巧,刚好一位胖子军官(刘团长)也带着兵来这里抓壮丁。卫生委员被解下来之后,开始向刘团长诉苦:“他们要枪毙我”“我没有面子,就是国家没有面子”“他们违抗政府命令,他们要造反”“我失去面子我不在乎,我只恨这班人心里就没有这个国家,这个法律,完全不懂‘三民主义’”。 卫生委员一番话说完,刘团长开口,让带头违抗命令的人自己站出来。给邢公畹讲故事的白大爹的儿子,一个木匠站了出来,当刘团长开枪的时候,这位老实的白大爹冲上去,替儿子挨了一枪。等人送到教堂时,那位传教士已经救不活他了。 一个复仇故事 去漠沙镇的路上,邢公畹遇到一位从省城(昆明)回家的青年学生,在书里,这位学生叫普诚,是磨盘山普家的三少爷。普家祖上是土司。 普诚回家,是因为家里出了大事。他二哥突然被人谋杀,所以,家里派人把他紧急接回来。这个故事,多少有些像科波拉的电影《教父》。这是一个复仇的故事,也是漠沙镇这一带,地方上层互相血腥算计的一幕。旧时代,在云南这样的故事应该不胜枚举。 普诚二哥之死,怀疑是另一家所为。普家老辈人的时候,这家是堂前听差的小厮,但后来坐大,所以想娶普家的女儿。没有被准许,从此相互猜忌。 这家人和普家都有很多土地,一家在上游,一家在下游,所以,经常为放水发生纠葛。普二少爷的死,可能就跟一次引水纠纷有关。普诚回来时,他父亲普老先生已经开始和府上一个谋士(落第秀才,也是普家的老师)商量如何斩草除根。 这时候发生的一个意外,正好成就了这个斩草除根的计谋。一个县长弄了十垛鸦片孝敬省城的干爹,但不知被谁半路截取。 普家借这个机会,与戛洒镇的李大队长合谋,把敌对的那家老少俘虏,除了其中一个儿子逃脱,其余都被处决(有几个是几岁的孩子),罪名是通匪。他们在轩和街被处决。教会小学一个小孩去看了之后,还画了一幅画,但令人震惊的是,他画上的颜料,就是从死人身上取的血迹。 邢公畹把这个故事,讲出了文学家的造诣,也让我们借此想象这块土地灾难之深重。 土匪、赋税和疟疾 真的土匪也是不少。在路上,邢公畹就亲眼见到一场土匪与马帮的火拼。但对于见惯生死的当地人,土匪以及随时会降临的流行冲突,已经可以安之若素了。 有一次赶集,邢公畹在街上又见到了一场枪战。 “远远的传来枪声五六发…… “刘老板略略回头看了一下,便又转过头来敲他的钉子。我走出棚子,外面仍然是既快乐而又嘈杂。 “远处的枪声更加紧密,夹杂着呐喊与呼啸。刘老板把钱纸上的眼全凿好了,正在用草绳一叠叠地捆扎着。突然有一根擦枪管的长通条在他胳肢窝里捣了一下。他回头一看,是隔壁卖军火的棚子里的伍家细锁。刘老板说:‘细锁细锁!你发什么疯!’” 接着是,这位卖军火的青年用轻松的姿态,漫不经心地讲述我们前面提过的鸦片抢劫。 在红河边打渔时,邢公畹遇到一个彝族老人。这个人因为饥饿,看到有人,所以向别人讨口饭吃。 “大爹阿哥们!我饿得很!今儿早晨鸡叫头遍我就起身,粒米未沾到嘴角,贩到一百三十多斤板炭,背了六十里路来赶戛洒街,净赚六块花钱,可是乡公所的老爷们要抽过路税和农民福利捐,两项一起,刚好六块花钱。” 这个故事,后面的情节,看了让人难受。这位可怜的老人,以为可以有吃的。但因为打渔的这些人(白大爹领队),对他有猜忌,以致把他吓得半死,连背架都扔下就跑。 疾病的故事,是云南南部的永恒话题,是自然给人的苦难。 用人血作画的这位少年,父亲就死于某种不明不白的疾病。有一天,邢公畹去找他,结果发现他没来上课。赶去他家,见到他父亲已经奄奄一息。 疟疾使云南获得烟瘴之地的名声。疟疾的凶险,今天人已经难以理解。邢公畹走进新平时,前面提及那位兵油子给他讲了一段话,这话可以当做疟疾的脚注。 “这回我们要是从羊街桥、虎琵琶那条路走的话,有两样东西最叫恼火,一是死尸、二是野狗。去年春天,鬼子要打车里、佛海,这边就从四川、贵州调兵过来把守。这些兵饭量最大的,瘦得也快。到这里又正赶上槟榔花开的季节,瘴气大,他们呢就发狠地打摆子,打到后来就沿路一个一个掉队,睡倒。等到残余的人马集中到车里、佛海的时候,路上睡的也就烂得差不多了。……附近村落中的狗,都来吃这些肉……吃啊吃的,狗眼睛也变红了,毛也脱了,露出一身红稀稀的肉来。到后来,既吃死人,也想吃活人。” “无声的人民” 《红河之月》是邢公畹的文集,里面的七篇文章,作者从1946年写到1948年。在1940年代,邢公畹的这类文字是极少的。因为知识分子对云南的关心,更多是描述异文化,而不是描述普遍的人性或者人的真实遭遇。在这个意义上,邢公畹是在向文学家靠拢。 邢公畹对云南的同情,超出了人类学这个学科的道德原则。民国时代,受人类学训练的学者,都知道要尊重他者,也就是尊重这些研究对象。但这仅仅是最低的要求。邢公畹通过文字表现出来的,要比这个多得多。 他在第一篇文章中说,过去被称为“西南夷”的各个民族,“他们和汉民族是一样的善良、一样的单纯。不过由于民族间政治上主奴之势的俨然存在,因而较之汉民族中一般人民大众,尤足称为‘无声的人民’了”。 何为“无声的人民”?邢公畹解释说,“他们活着,梦着,折磨着,然而无人能体验他们的困难,听一听他们生活的歌谣,参一参他们故事中的梦想,他们所说的故事,和他们自己的故事,我想都不曾为世人所知。”其言下之意,就是想要替这群“无声的人民”发出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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