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叔湘:笑话里的语言学
一般所说“笑话”,范围相当广,大体上包括讽刺和幽默两类。笑话为什么引人发笑,这是心理学的问题,我毫无研究,说不出一点所以然。柏格森有一本书,名字就叫做《笑》,我没看过。很多笑话跟语言文字有关,我就谈谈这个。我取材于三本书:周启明校订《明清笑话四种》,1983年第二版;王利器辑录《历代笑话集》,1956年初版;任二北编著《优语集》,1981年初版。
先举一个有名的例子。唐朝懿宗的时候,有一个“优人”(相当于外国的fool),名字叫李可及,最会说笑话。有一回庆祝皇帝生日,和尚道士讲经完了,李可及穿着儒士衣冠,登上讲台,自称“三教论衡”,旁边坐着一人,问:“你既然博通三教,我问你,释迦如来是什么人?”李可及说:“女人。”旁边那个人吃一惊,说:“怎么是女人?”李可及说:“金刚经里说,‘敷座而坐’,要不是女人,为什么要夫坐而后儿坐呢?”又问:“太上老君是什么人?”回答说:“也是女人。”问的人更加不懂了。李可及说:“《道德经》里说‘吾有大患,为吾有身;及吾无身,吾复何患?’要不是女的,为什么怕有身孕呢?”又问:“孔夫子是什么人?”回答说:“也是女人。”问:“何以见得?”回答说:“《论语》说:‘沽之哉!沽之哉!吾待贾者也。’要不是女的,为什么要等着嫁人呢?”这一个笑话包括三部分:第一部分利用“敷”和“夫”同音,“而”和“儿”同音(唐朝妇女自称为“儿”);第二部分利用“有身”的两种解释,即歧义;第三部分利用“贾”字的两种读音,就是故意念白字,本来该念gǔ,却把它念成jiǎ(这是今音,但唐朝这两个音也是不同的)。
很多笑话是利用同音字,也就是所谓谐声。谐声往往利用现成的文句。例如:
唐朝有个道士程子宵登华山,路上摔了跤。有一个做郎中官的宇文翰给他写信开玩笑,说:“不知上得不得,且怪悬之又悬。”这里就是套用《老子》“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”和“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”。《老子》是道家的经典,给道士的信里套用《老子》,妙得很。
宋徽宗宣和年间,童贯带兵去“收复”燕京,打了败仗逃回来。有一天宫中演剧,出来三个女仆,梳的鬏儿都不一样。头一个梳的鬏儿在前面,说是蔡太师家里的。第二个梳的鬏儿在旁边,说是郑太宰家里的。第三个满头都是鬏儿,说是童大王家里的。同她们为什么这么梳,蔡家的说:“我们太师常常朝见皇上,我这个鬏儿叫做朝天髻。”郑家的说:“我们太宰已经告老,我这个鬏儿叫做懒梳髻。”童家的说:“我们大王正在用兵打仗,我这个是三十六髻。”这是用“髻”谐“计”。“三十六计,走是上计”是南朝齐就传下来的成语。
明末清兵入关南下,当时的大名士并且在明朝做过大官的钱牧斋,穿戴清朝衣帽去迎降。路上遇到一位老者,拿拐棍儿敲他的脑袋,说:“我是多愁多病身,打你个倾国倾城帽。”这两句是套用《西厢记》第一本第四折里的“小子多愁多病身,怎当他倾国倾城貌”。“帽”跟“貌”同音,把“貌”字换成“帽”字,连“倾国倾城”的涵义也变了,由比喻变成实指了。
笑话利用谐声,有时候透露出方言的字音。例如:
有一个私塾老师教学生念《大学》,先念朱熹的《大学章句序》,念了破句,把“大学之书,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”念成“大学之,书古之,大学所以教人之,……”让阎王知道了,叫小鬼去把他勾来,说:“你这么爱‘之’字,我罚你来生做个猪。”那个人临走说:“您让我做猪,我不敢违抗,我有个请求:让我生在南方。”阎王问他为什么,他说:“《中庸》书里说:‘南方猪强于北方猪。’”(按:《中庸》原文是:子路问强,子曰:“南方之强欤?北方之强欤?抑而强欤?”)这个笑话的关键在于拿“之”字谐“猪”字,这是部分吴语方言的语音,在别的地区就不会引人发笑了。
苏州有一个王和尚,因为哥哥做了官,他就还俗娶妻,待人骄傲。有一天参加宴会,别的客人跟演戏的串通了整他。戏里边有一个起课先生穿得破破烂烂的上场,别人问:“你起课很灵,怎么还这么穷呢?”按剧本里的台词,起课人的回答是:“黄河尚有澄清日,岂可人无得运时?”这位演员故意说道:“被古人说绝了,说的是:王和尚有成亲日,起课人无得运时。”客人们大笑,王和尚赶快逃走。这也是利用苏州话里“黄”和“王”同音,“亲”和“清”同音。(改词跟原词既然同音,其区别大概在于语调上的分段,原词是2,2,3,改词是3,1,3。)又,原词的上句有出处:《吴越备史》说,诗人罗隐投奔吴越,病重,吴越国王钱陁去看他,在卧室墙上题两句诗:“黄河信有澄清日,后世应难继此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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